邵丽长篇小说《金枝》:女性叙事下的家族史诗

2023年03月02日15:28

来源:文艺报

  当代长篇小说母题中,家族叙事无疑是最具复合性、持久性的命题之一,产生过无数重要作品。家族是结构社会的自然单元,常见证历史与文化的更迭,婚姻关系、两性关系、血缘关系、亲情关系、代际关系、伦理关系、阶层关系等皆可共存于家族内部,正如摩尔根所说,家族“分任了人类经验中的一切的兴衰变迁”,因此书写家族史往往成为小说家表达对世界与人类观感与想象的深切寄托。邵丽的《金枝(全本)》就是这样一部内容深厚、内涵辽阔的长篇小说。

  中原大地颍河岸边上周村发源的周氏家族,在作品中延续四代,分化为城市和乡村两大板块,其中最显著的变化来自婚姻关系。三代男人先后离家出走、再婚另娶,三代媳妇则终身守寡、不曾再嫁,血缘子孙异地生长,衍生出错综繁复的家族事端,这是全作的叙事重心。这个重心张力强大、悬念深远,使得全篇结构紧密、一气浑成。相比一些平铺直叙、从头道来、内容分散、徒具规模的家族文学,此作从动意谋篇起便有不同寻常的创作前景。

  封建婚姻制度是对男人女人个性自由的强制规范,革命高潮中,许多个体冲破传统桎梏、追求婚姻自主,无疑顺应于历史的进步。但对于部分已婚者来说,问题往往要复杂得多,需要直视善后,这不仅关系到家庭安靖,也关系到伦理秩序。周启明15岁受祖母逼迫与穗子结亲,抗婚无效,投奔队伍上的爷爷周同尧,寄书回家要求离婚,后与朱珠结为连理,原妻穗子仍在为他守候,带来他后半生无法摆脱的绑缚。社会稳定后,他尽量避免重返故里,即使偷偷回家看望生母,也要避免与原配及长女碰面,活得很累、很挣扎。他确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解脱桎梏另寻幸福是他的权利,后来他也转托人劝穗子再嫁,为抚养长女提供资助,但作者没忘写到,他将离婚启事登报前并未取得双方协议。至于爷爷周同尧,离家后再未返乡,理所当然重立家室。爷孙俩大节过硬、功劳显著,但男权思想未变,在家族内部不能被称为德行表率,受到来自周启明女儿周语同的追究批判。故此小说也可称为一部审父意识显豁的典型之作,作品写家族,书题却为《金枝》,更突出了女性主义写作的标识。中国当代的长篇家族小说几乎一律以男性主人公为主导,《金枝》是第一部由女性主人公主宰家族命运、决定家族面貌的夺目之作,具有里程碑意义。

  周氏家族的第二代男人周秉正黄埔军校毕业后到重庆,由此再无音讯,传说入赘大户人家,后去往台湾,第三代男人周启善也早早离家投向爷爷。真正在老家维持周家格局的是女人们。祖母意志坚强,承担起周家主事人的责任,知晓丈夫在外另娶仍镇定自若,唯有几次在义孙周庆凡面前悄然落泪。她死也要埋在周家坟院里,等待周同尧日后回来与她合葬。周秉正妻子周庞氏到周家时带来一百亩地陪嫁,丈夫离走后未发一句怨言,潜心念佛,与世无争。穗子与她相反,始终不接受命运的摆布,认定自己一辈子是周家的人,在祖母去世后成为周家的主心骨。她始终爱着前夫,将女儿周栓妮抚养成人。周栓妮则决心永不原谅父亲,不断进城打扰父亲的生活,一次次找到父亲的新住址,使周启明见到她像老鼠见了猫。为争一口气,她把自己的四个孩子都供养成出色人才,使父亲在城里的后辈们相形见绌。也是经过她的勾连,周姓两大群体最后得以交汇融合,现出完整大家族的团结兴旺。在小说中,主要是女性们的含辛茹苦、坚韧付出,维护和支撑住了家族的根基不散。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穗子们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她们的做法在今天不会再为女性们所赞同和效仿,她们身上受到太多封建礼教的束缚,是旧式婚姻的牺牲品。以穗子为例,独守空房的几十年里,她身边始终有一个周家养子周庆凡相伴,两人彼此不乏好感,祖母临终前也郑重撮合他们结合,而穗子不肯走这条路,宁愿恪守名节终身。她并非不清醒,只是她和周家女性都处在社会复杂价值观的包围中,挣扎了一生。人类婚姻不仅是一种制度,也是一种契约、一种伦理、一种信托关系或一种身份关系,但在男性话语权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男人可以轻率遗弃妻子而不受社会谴责,女人却会由于改嫁而受到歧视。老周家的女人们明白这一点,经过思量,她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固守,为着抗争和捍卫人格尊严,对此旁人无从干涉。

  这正是文学而不是社会学处理的主题。周家男人对待女性的做法是侮辱性的、违背人类良知的,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无辜个体。而老周家的女人们宁可牺牲一生幸福也要留在周家,维护自己和子女的尊严,这是她们的自主选择,具有某种道德的高度,正如简·爱宁愿牺牲爱情也要离开罗切斯特,为着珍重自己的人格完整。邵丽在这里的表达犀利地穿透了世俗观念,对女人们表达了敬意。她真正写出女人的情感世界,这使她的作品视角独立、不同凡响、耐人寻味。

  邵丽也写出了女人对男人的反抗。她们虽处于弱势,却蕴含有使男人惊惧的力量,尤其表现在穗子和周栓妮身上。穗子是怕周启明的,当周启明出现时,她躲了起来,畏怯丈夫看到自己的模样,而周启明更怕穗子。她知道他忌惮她,偏要给他守贞节,为着她的脸面和“最后的一点尊贵”。她没有读过什么书,但知道自己要什么,她鼓励闺女前去认父,像是在送“出征的将军”,寄托了她的安慰和念想。周栓妮很泼辣,她不负使命、深入虎穴,不在乎迎接冷遇,持之以恒,终于使新周家习惯了她的存在,不得不开始关心她,“这个菜闺女,硬是把这两家人黏到一起”。这一段描写是很精到的,颇具戏剧性。事实证明,城里人都小看了穗子和周栓妮,周栓妮使她的子女奋发向上,分别成为博士、会计师、访英学者等,使得新周家人另眼相看。这就是女性的潜能,女性并非注定是弱者。当年谁也没有想到,被遗落在乡村的女人们会独立支撑起一片天地,在与城市男人们的竞争中胜出,成为家族的主干。《金枝》蕴含一种自生的浇灌生命和希冀的力量,是一部女性励志小说,唤起了众多女性自立自强的精神意志。

  《金枝》中人物众多,几乎每一个人物都被刻画得结实生动,显示出作者不俗的塑造能力。书中祖母、穗子、周秉正、周启明、周栓妮等主要形象与其他形象相互浸染、相互渗透,其他人物也各有各的地位、特色和令人瞩目之处。每个角色都影响到故事的进程,共同参与进家族形态的演化。

  周语同是全篇的叙事者,时而以“我”的口吻出现,时而又混在其他被叙事者中,双重身份诱人关注。这种设计使得人物经常跳入跳出文本,接续展现心理内容,获得主观审视效果。周语同与父亲摩擦激烈,不忽视周启明的“原罪”,同时也憎恨周栓妮对自己家庭的闯入以及穗子在背后的指使。周启明怀有刻板的信念,一辈子不讲笑话、不听笑话,当发现5岁的周语同在报纸上乱画后,竟表示再不轻易与周语同亲近。周语同长大后,他不能容忍她自由恋爱,斥责她为小流氓,更使周语同不愿回家,以父亲的名字为耻。两人虽为父女,价值观却已经相去甚远、形同陌路。但世事周转,若干年后,同样使周语同惊讶的是,自己也被女儿林树苗视为批判对象。树苗憎恶她对学业的督控,公开告诉她考上大学就是为了离她远点。作者没有被叙事者的立场绑架,在审父的同时也在审母,并迫使周语同开始自审,这使得她能够更客观地审视周氏家族代代更替的过程。作者也写出了周语同对父亲的爱,它是蛰伏心底的、与怨恨交织的爱,有多恨就有多爱,会在某个时刻忽然爆发,这种建立在血缘亲情上的感情超越了理念,使人物显得更加有血有肉。家族史也是一部血缘史,在周语同与周栓妮之间,小说又触及到一种非典型血缘关系。这对姐妹异母同父,周语同从不愿承认姐姐是血亲到最终认同其家族地位,其间经历了许多坎坷和微妙的变化。邵丽把这些都尽数写出,娓娓道来,水到渠成,令人感叹。

  朱珠是处于家族漩涡中的一个“难拿”角色,既要处理来自另一个家庭的入侵,又要维护丈夫的面子,掩饰自己的难堪。邵丽把她作为两家矛盾的首席调和者来描写,戏中戏由此展开,从中可见作者的想象力。朱珠本就在妇联做妇女工作,精气神靠信念支撑,她把周栓妮视为上访者,从不会声色俱厉地对待。周栓妮出现后,周启明回避开去,周语同不给好脸,两个哥哥根本不问她是谁,只有朱珠出面和言细语相待。但她这样做也有深层考虑,就是不能让周家的事成为笑柄,护佑家庭完整,为周家留下一条宽路。她也有自己的身世和隐痛,她与周启明的婚姻本是领导安排,有了两个孩子后才知丈夫在老家有妻有女,于是暴怒如狮,被干部薛剑秋拍桌训斥后才逐渐安静下来,之后变得老成,惯于埋下心底想法。她表面不露声色,温和对待周栓妮,实则在抗争心态上与穗子并无二致。拴妮喊她妈,她不肯答应,但在周启明的葬礼上,她以丈夫的名义亲手交给周栓妮五万块钱,以补贴孩子们上学,此时连在场的周语同也被母亲的姿态感动。并非所有女作家都能够孕育出如此特殊的女性形象:原来朱珠实则是另一个穗子,同样是不平等男权社会的受害者,本质上和穗子遥相呼应,都在以惊人的韧性维系着家族的稳定成长。

  周家男人中,形象最为光彩照人的是周庆凡。他小时候随母亲逃荒来到上周村,被周家祖母收留,改周姓成为周秉正养子。他对祖母感恩戴德,终身留守老周家,包揽起所有男人活计,为家里担当下“地主”成分,十里八村都称赞他的仁义。穗子独身寡居后,他本可与她结缘,但他只是推脱或不置可否。他并非不喜欢穗子,也明白两人合一可使家里消停许多,但穗子原是他弟媳,又没有向他表态,就不愿犯这个忌。周庆凡和穗子间的关系朦朦胧胧,总叫人牵挂,属于最精彩的描写之一。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形同陌路,一方面,穗子对周庆凡毫不容情,曾警告他“我家的事,你少掺和”,当穗子朝周启明干号、周庆凡去拦阻时,穗子抽刀向他砍去,叫他血流如注;另一方面,读者又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穗子“不是没有动心动意的时候”。她嫌他不能挺起腰杆当家作主,假如他揍过或怒斥过启明,她也许就跟他了。反过来说,这又是周庆凡无论如何做不到的,超出了他的本分,他在兄弟和弟媳之间自觉不肯逾矩。也就是说,周家的婚姻悲剧之一本可以变通化解,以穗子重新找到归宿告终,但结局并非如此。穗子坚持了自己的本意,与男人世界较量到底。庆凡是理解她的,从旁默默给她输送了底气。他勤恳一生,终老在周家,死前留话不进周家老坟,就埋在他家土地边上,以区别于周家血亲,而穗子后来也向周栓妮交代,自己死后也要埋在地头,这是穗子对庆凡仅有的隐晦表达。这终于合了周栓妮的心意,她早把周庆凡视为亲大大,庆凡临葬时她哭了三天,水米不进,几回跳入墓坑。有庆凡大大与妈妈做伴是她的愿望,相信邵丽写到这里时也难免泪流满面。周庆凡真属神来之笔,他的存在不仅使周氏女性们的抗争更具异彩,也平衡了周家给外界的观感。周庆凡是周家优秀男性的代表,默默此生而功莫大焉。

  后半部才逐渐显露头角的周家第四代,没有机会如前辈们表现得那么充分,可是也被作者描绘得各具个性。他们生活在新的时代,能够摆脱封建观念的缠绕,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生活格局自然不同,在婚姻上同样显出差异。第四代女性基本不再为男性把控,甚至居于主动。林树苗遇首长儿子追求,应约赴宴时带了6个同班女生出席,要他在饭桌上“唐伯虎点秋香”,正式相处后对他呼来喝去,刁蛮任性。周河开无视舆论与导师结合,婚后仍称他为老师,不喊老公,一年后离异嫁给英国小伙。这些情况是她们的父辈祖辈难于设想的,不论如何置评,确乎折射出现代女性的解放。不过在子女们那里,仍可依稀辨认出前辈的身影,看出乡村周氏与城市周氏的遗传差别。虽然城市周家各方面条件更为优越,后代却多少缺乏乡村周家逆境图强的拼搏意志。周小语精致的躯壳里揣着一颗漠然的心,离婚后搬回娘家,孩子丢给妈妈照顾,自己躺在床上坠落。而跃出乡村的周鹏程,博士毕业后留在城里,不失时机娶到大官女儿为妻,住上令乡亲们羡慕的大房;周雁来考进大学后打工赚钱,敢于向素无来往的周语同求助,住进姨家又瞒着姨姨另谋职业;周千里准备和小宋结婚,贷款买房时竟也敢向初次见面的周语同开口借钱;再加上姐姐周河开,他们都有野蛮生长的气势、不计虚荣的考虑和勇猛精进的性格,这正来自“老周家的血脉”。不过城市中的周家子女还是有先天优势,这表现为文化意识的超越,比如周语同愿意接纳和扶助周栓妮的后代,林树苗与异母同辈们相处起来毫无芥蒂。

  当小说家,最难在写人物,是人物主宰和带动全篇,而邵丽最长于写人物。她笔下的人物们形象扎实、质感鲜活,令人难于分辨其间虚实,这正是作家潜心追求的效果。

  《金枝》是一部内涵复杂的作品,可以从多种角度加以阐释,各种论点皆可能有理由取得成立。它为不同代际、不同阅历、不同出身、不同性别的读者带来体验各异的文本,让读者收获不尽相同的感受。小说以莫大的真诚和勇气面对历史与现实,向人们讲述出生存的原貌与真相,唤起了人们对人生的回顾、正视与反省,是一部值得重视的、充分展示邵丽创作实力的力作。

  (胡平)

  《文艺报》2023年3月1日6版

编辑:郭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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